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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红的桑椹 |
说不出是从什么时候——已经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的了，最初弥漫狐疑着的一丝诧异，一丝忧虑，到一直盘踞心头的隐隐约约，一直耿耿于怀愈积弥厚不能割舍，渐渐的一切都终于清晰明白起来，与之俱来的是一种无奈的凄楚与悲凉。伤心，是一种沥血的疼痛。
是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跟我们说话的口气，言语的嗓音低了下来，软了下来的呢？
“今儿是小集，我请了假，想到你姥姥家里去看看！”
星期天，哥哥休息，母亲一步深，两步浅的赶到他的家里，这样说道。
“今天是初一啊，不是说看病人不好吗？”嫂子不无疑惑地反问。
“那，不行，就不去了呗！”
母亲的眼睛垂了下去，声音．语气也更低更软了下来。
庄户人家是不说“百”的，许是隐含包容着一种勿庸言语的忌讳。外祖母已是九十几，九十几，九十几了好些年头了。见了面，流溢着满眼惊异的喜色，用力的抓住我摇晃着，端详着，一边又伸出手指算计我几个日子的远疏，喃喃地絮叨着烫人的欢喜……然后就是“妮子妮子”的，对母亲无限的埋怨！数落母亲“胡乱”花钱，“大手大脚”的破费。母亲也不过就是薄薄的几样，又掺和着拆洗的布片做了一套寿衣，外祖母已经是很不“满意”，相当的激动了：
“那一回也是光知道甜唤人家，不知道顾自己……”
母亲默然的坐在一边，只是喝一口水，偶尔轻轻地与外祖母搭一两句话，问几天来，十几天来的饮食起居。上了年纪的人一时间享用不了太多是真，可舅舅并不是“人家”，不是外人啊！而那几色不怕别人见笑，外祖母人前人后都要再三再四细细摆说的菲薄，是一定不能让父亲全部知道，也是一定让舅舅舅妈过过眼才好再拿到外祖母屋里的。
令人高兴的是母亲，舅舅的孝心每每都能得到成全。外祖母真的已经好了病，面色也更加的光滑红润，叨来叨去的小脚飞快地挪移着，在院子里踮踮的小跑，做各样的活计，比起印象里母亲疲惫的步态来要矫健有力的多。
母亲晕车，每来一次，回一次就象生一场大病，好些时候恢复不过来。打过着春节的时候就开始不停脚地跑，实在是吃尽了苦头。我尽自己的努力给母亲配备了“专座”，为的也是寻机尽一尽自己的孝心。有好几回，哥哥在电话里大着嗓子口口声声地喊，要去看一看外祖母，要去看一看外祖母，没有老人家哪来的我们？我明白哥哥的意思，我知道他说的很对。尽心尽孝可不止是身为女儿的母亲一个人的事儿！况且母亲也已经有了大把的年纪，还要顾着父亲，顾着家。而哥哥，他——按哥哥说的，他虽然是生在头里，长在头里，凡事也应该跑在头里！但是他单位里工作，工作忙，工夫紧……我当然应该知趣，我应该长一点点应付人世的聪明了！但是如果相较起来，这可并不仅仅是排行一二的区分。在人眼里，我的身体虽然是略略的有些夯大，但我的脸可的的确确是有些“黑”，还有些“小”，不仅增添不了半点儿体面光辉，简直就是讨嫌寒伧了——我对不起我的母亲！我也只能备一只极尽颠簸的专座。我也的确百无一用，我的骑车的技术也不甚高明，脚下稍稍用力，快一点儿，母亲就还是晕！总是高高地悬着心，不住的牵扯我的衣角，让我慢一点，再慢一点儿。母亲也许是真的不能知道，我的跑东家跑西家好不容易才借到的自行车，却是越慢越不稳当的啊！落后就要挨打！就是别人不打，你自己也站不稳呢！
母亲最挂念的还是大棚地里的活路。从自己种菜卖菜，到给人家打短，也并不尽是因为所谓的调整．规划种植，能者多劳，村里所有的良田都承包给了外来的大户。主要的还是因为父亲，父亲已经是再也不能起五更睡半夜了，再也迈不开腿，拉不动买菜的平板车了。
在大棚地里上工，勿须费心劳神，只要搭把子力气就能挣到明明白白的钱，是大好的事啊！一辈子只知道土里刨食，老来也终于能有点出息，开始挣钱了。自然应该感恩戴德，两头不见日头的长在大棚里。所得虽然并不甚多，但毕竟“聊胜于无”。“聊胜于无”是我的一位比较顺心遂意的同学隐忍不住的慨叹！他不愧是有学问，聪明的人。恰恰就是这有限的“聊胜于无”养活着“聊胜于无”的无限的啊！
母亲跟大多的同龄人一样，不识字。印象里参加过几回劳民伤财的扫盲识字班，也是学得快，扔得也快。有些帐目自己便掰不开：五个人，一个下午，十三米三长，八十（公分）宽八十（公分）深，出壕，兼装车倒运，一个土方一元五角。可恨我的确无能，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怎么也还是不能让母亲再多高兴一点点。
“挣个钱实在是不容易！”母亲花白的头发满是颤动着的怨愤，“现在的年轻人是越来越不象话了，光拄着个掀柄站着，不想下力，让两个老妈妈子实打实地干，能挣到钱吗？”母亲总是为逝去的时光里付出的血汗换不回想值应该的钱而不平难过。
也有知足的时候，“你没去看看您那个大婶子，还不如我呢！才刚过六十的人，活一紧就撑不住了，哼哼叽叽的累死了似的，还不如我呢，再怎么着你也应该给人家撑下来啊！”母亲还是看不惯有人摘几个辣椒，摸几个柿子，掖一把芫荽什么的，总是替人害怕担心：“哎呀，了不得啊，让人家看见了还能有脸活吗？”这话如今也只能是供人起笑的根由了。母亲让人哄笑的话很多……“那么大的摊子，折腾来折腾去的，一茬一茬出的没有进的多，能挣钱吗？要赔了怎么办呢？”
“钱到手，饭到口。”不知不觉就没的事，还是让人最为担心，最为害怕的。汗珠子摔八瓣挣来的钱，再少，也是钱呢！是真正的钱啊！也正因为少而不易，才更能让人掂得出它的分量。谁都想着见个大总，好在关键的时侯顶项事用。零零星星地丢在水里打了漂，那时万万不能的。年前入秋开始，到春节开钱了，母亲一下子就领到了四百多。我让妻子一回一回哀告了父亲，终于从母亲手里拿来了二百五十元！我也有家，我的两个女儿也快长大了，除了必要的应付，我也要过年！
正是桑椹初红的时节，给外祖母的背兜里最多最重的一份便是精挑细选的紫红的桑椹。那是我的幼时青．链霉素中毒略带弱智的弟弟，跟我的女儿们趴在桑田地里大半天的功劳。紫红的桑椹也是大地无疑的果实，但是它于白胖滚圆的蚕茧是没有用的，于华丽高贵的丝绸也是无有益的，它只是桑条枝上簇生的赘疣，借着肥厚叶片的罅隙筛漏下来的些许一丝半缕阳光，青了，红了，紫了。在阴暗里在潮湿里在污浊里，自生自灭着。除了善于嬉戏寻异有心的孩童，一般是不会有人留意，关注它的瘠薄的滋味的。母亲不让我枉花一分钱，趁舅舅不在身边，我终于塞给了母亲十元钱。当着外祖母的面．母亲好歹收下。几天后回到家里，母亲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两张五元票原封不动地还给我。我不能不要，我怕母亲生气。
地里的活路父亲已经不能伸手，有些人情事儿他也早已是无能为力。无休无止的焦心里便只有骂了，也只有白昼夜黑的骂了。起因大多还是因为我，因为他的只会坑人，不能争气，不能养活自己的儿子。至今不光是没有一点“出息”，在他眼里，在周围任何人眼里，却又是明明的不随大流不靠排场，不识好歹不通时务，不认世人不守本分不自量力不务正业……不过日子！所谓的无惧与隐忍，不过仅是自欺欺人的麻木不仁！历年来接连不断的几次致命的伤害，那最深最重的伤口，无疑的也是刺杀在风烛残年的心上！却又从无一丝咸鱼翻身的安慰……我是不敢进家的——哥哥嫂子也早就把家安在了镇上——我们都是不敢进家的！受苦受罪的也只有母亲。每天看一眼憔悴的面容，黑红的眼圈，就可知道是怎样难熬的一夜。有好几回，早上刚起来母亲就恍恍惚惚地走过来，说要眯一会，养养神再上大棚。我的母亲是受苦了，我的母亲各个方面都受尽了苦了，我的母亲这一辈子都泡在酸酸的苦水里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希求那可笑的可怜巴巴的荒唐奢望吧！我只是想着能有一份比较从容，自主的生活，让我的父母在他们余下的已经并不太多的日子里，得以稍尽弥补的安享，凭着我全部的不懈与无悔，还不行吗？
麦子都种到岭地上去了，七长八错的。除了借着新雨后的湿气重新发芽，吐穗，扬花，间杂着的几株，大多的都已经白梢干熟了。早上醒来，抓起镰刀赶去，母亲请完假，已经撂下大半截地了。母亲干活还是一个“急”！跟活儿深仇大恨似的。左手把揽，右手弯镰，弓腰踏步，“唰！唰！唰！”应声的麦杆听从着统一的指令，顺序地倒伏在脚前脚背上。脚弓一推，脚尖一挑，镰刀一拢，左手一扶一按，一大片白茬子的空地露了出来，那细小的稻草约上便归起了整齐的一铺。手宽镰快，母亲能够得着一畦三垄，我也就只能勉强两垄多一点，我的略带弱智的弟弟就更不行了。为了让我的母亲少受一点点累，我咬紧牙关！我又听见我的母亲又低又软的话语了！直起身来，抹一把脸上漉漉的汗渍，茫然地望着清晨不见太阳灰蒙蒙的远天，吐出一口压抑的郁闷，唉叹道：“还能活多大年纪呢，还挣命鬼子似的！”一回头看见了我，又忙不迭把自己扎进麦垄里。
一股痛彻肺腑的伤疼终于挣破所有的积压，爆发起来燃烧起来了，迅速地吞噬了我，淹没了我，不可抑制地攫取了我的全部，让我不能凝视，不能喘息。所谓“哀大莫过于心……”我的坑人还要到一种什么程度呢？我已经把我的父母坑到这个份上了，我已经把我的父母逼到这个份上了！生命过程的传递里，充斥着无尽的悲哀！难道我还要让我的父母继续以这种无以复加的悲哀做他们生命的终结吧？我，我……我说不出话来！我又能做些什么呢？除了继续我的自欺欺人，除了继续我的麻木不仁，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的父母赋予我的是属于我自己的生命，生命的归结应该怎样的一条路啊？探索，已经让我挺起了并不坚强的胸脯，我又怎能低下已经昂起来的头颅？我也只能把我的眼泪把我的汗水继续无情的抛洒在融合在脚下这贫瘠的土地里吧！我也只能把我自己沉默成这脚下的贫瘠的土地吧！这默默的承受一切的贫瘠的土地啊！
我能越来越多地听到我的母亲越来越低越来越软的话语吗？
我不知道！
后记：
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我们母亲大人已经熬成了大棚地里的长工。紫红的桑椹业已走上了市面。又是桑椹初红的时节，商机真是无处不在。而我的外祖母大人，已于今年农历正月十二日大行。偶尔的翻捡，心绪却仍然是那份不改的情怀，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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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04-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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